【黃清主筆】美國國會近日公布部分傑弗里.愛潑斯坦(Jeffrey Epstein)的往來文件,再度在全球輿論場投下一顆震撼彈。除了再一次勾起世人對這名涉入性交易與人口販運的金融富豪的厭惡,更引爆關於多名政商學界要角的爭議。其中,前美國財政部長、前哈佛大學校長勞倫斯.薩默斯(Lawrence H. Summers)與一名華人女經濟學家的互動,被擺上了放大鏡。
根據《哈佛深紅報》(The Harvard Crimson)、《紐約郵報》(New York Post)、Hindustan Times 以及多家中英文媒體的報導,這批檔案顯示:在2018 年末至 2019 年 7 月間,時年 64 歲、已婚的薩默斯,多次透過電郵與簡訊向愛潑斯坦請教,如何追求一位他口中「門生」(mentee)般的年輕女性。從描述、時間點與背景交叉比對後,外界幾乎一致認為,這位女性正是當時 36 歲的中國經濟學家——金刻羽。
在許多中文標題中,她被稱作「美女經濟學家」、「中國女教授」,但單從履歷與家庭背景來看,金刻羽遠不僅如此。這樁看似「老教授追女學者」的桃色往事,之所以引發高度關注,正是因為它同時牽動了學術倫理、性別與權力、以及中美精英人脈網幾條敏感神經。
金刻羽是誰:不只是「漂亮的中國女學者」
若只從外在標籤來看,金刻羽似乎符合許多媒體慣用的敘事:年輕、華人、女性、在西方頂尖學府任教;然而,她在學術與政經網絡中的座標,顯然複雜得多。
她於 2000 年前後進入哈佛大學攻讀本科,隨後在哈佛完成經濟學博士學位,研究領域涵蓋宏觀經濟、國際金融與中國經濟增長等主題。哈佛經濟學界長期被視為美國學術與政策圈最具影響力的核心之一,而薩默斯本身就是這個圈子的頂端人物:哈佛終身教授、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克林頓政府財長、哈佛校長,履歷幾乎囊括了學界與政界的最高層級。
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與受訓,金刻羽並非一般意義上遠離權力中心的留學生,而是被直接安置在西方主流經濟學話語的心臟地帶。她在哈佛求學期間與薩默斯處於同一學術共同體之中,「門生」一詞,至少在形式上並不突兀。
博士畢業後,金刻羽進入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任教,之後成為終身副教授,專注研究中國經濟結構轉型、負債問題以及中美經貿互動。同時,她在香港科技大學擔任教學或研究職務,並加入瑞士信貸(Credit Suisse)董事會,亦是世界經濟論壇、達沃斯年會等國際場合的常見面孔。她一方面是學術研究者,一方面也實質參與西方金融機構的治理。
金刻羽的家庭背景,更為這個人物增加一層敏感性。她的父親金立群,曾任中國財政部副部長、國家開發銀行副行長,後來成為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首任行長兼理事會主席,被外界視為北京在國際金融治理中一張極具分量的名片。這意味著,金刻羽從家庭到職涯,都位於「中國金融權力」與「西方知識-資本網絡」交界處。
有傳媒與評論指出,薩默斯亦與金立群等中國高層金融人物保持長期互動。雖然公開文獻不一定詳載細節,但就其長年參與中美經濟對話、出席相關論壇與顧問角色而言,兩人交集並不令人意外。在這樣的三角結構下,金刻羽不僅是「女學者」,更是連接中國官方金融系統與西方學術與資本圈的一個節點。
從學術會議到「請教愛潑斯坦追女」:2018–2019 的時間線
根據《哈佛深紅報》與多家媒體的還原,故事大致可以追溯至 2018 年底的一次學術會議。當時,已卸下公職、仍活躍於學界與政策圈的薩默斯,與已在 LSE 任教的金刻羽在會上有較為密集的互動。
隨後,在 2018 年 11 月到 2019 年 7 月 5 日這段時間裡,薩默斯與愛潑斯坦之間出現多封電郵與簡訊往來,內容圍繞著一個主題:他如何在已婚狀態下,與一名年紀小自己近三十歲、被他視為「門生」的華人女學者發展更為親密的關係。
在這些通信中,薩默斯使用「Peril(危險)」作為對金刻羽的代號,愛潑斯坦也沿用這一稱呼。有評論認為,這個代號與過去西方社會中以「Yellow Peril(黃禍)」指涉東亞的種族主義語彙有相當強的聯想空間,使得整段對話帶上一種既性化又帶有種族陰影的味道。
從已公開的文字來看,薩默斯在這段時間內,反覆向愛潑斯坦傾訴自己的掙扎與期待,一方面自稱像是在「躲避子彈」,一方面又形容自己因對方的才華與魅力而「完蛋了」。他不僅談到如何安排見面、如何拿捏距離,還涉及婚姻、風險與節奏的考量。
愛潑斯坦則在其中扮演一個近乎「軍師」的角色,對薩默斯的情感與行動給出具體建議。他在訊息中暗示,金刻羽「註定會和他在一起」,鼓勵薩默斯「放長線」,讓對方「在等待中」維持關係,甚至在某些對話裡,兩人以玩笑方式談及如何「更進一步」,包括以俚語暗指性關係。
這些內容之所以引發外界強烈不適,一部分來自其文字本身帶有的輕佻與物化,一部分則來自行為主體的身分組合:一位曾任財長與名校校長的公共人物,選擇向一名因性犯罪與性販運入獄的富豪,請教如何處理與年輕女門生之間帶有權力不對等的私人關係。
值得注意的是,這批通信在 2019 年 7 月 5 日戛然而止。翌日,愛潑斯坦在紐約遭到逮捕,其後在獄中身亡。從時間點看,薩默斯與他的聯繫顯然在愛潑斯坦事件再度全面爆發前夕中止。
金刻羽的沉默與處境:被書寫,卻未發聲的一方
在整起風波中,最受談論的三個名字裡,真正保持沉默的只有金刻羽。到目前為止,她沒有就相關郵件與簡訊內容公開發表評論,也沒有針對外界對她與薩默斯關係的種種猜測作出確認或否認。
同時,已公開的國會文件當中,也未見到她作為通信當事人的記錄。所有關於她的描述,均來自薩默斯對愛潑斯坦的轉述與提及,以及其後媒體根據語境與背景所作出的指認。
在事實層面,目前能夠相對確定的是:薩默斯對她有強烈的個人興趣,並就如何發展關係向愛潑斯坦頻繁請益;然而,並無證據證明兩人之間實際發展出戀愛或性關係,更沒有任何文件顯示金刻羽與薩默斯、愛潑斯坦之間存在任何共謀性的不當行為。
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原因不僅在於她的名字被綁定在「愛潑斯坦檔案」與「薩默斯婚內追求」之上,更在於權力結構與性別角色的交織,使她在外界眼中同時可能被想像為「受害者」、「默許者」甚至「利用關係向上爬者」。這些想像多半缺乏直接證據,卻在輿論場中不斷被放大、分裂與爭吵。
從權力關係來看,這樣的不對稱相當明顯。一方是握有龐大學術與政策資本的男性長輩,另一方則是仍在國際學術與金融網絡中拓展影響力的年輕女學者。即便她對某些言行感到不適,要做到「完全不顧一切地拒絕」,在現實中往往伴隨著高昂代價。也正因如此,許多關注此事的評論者提醒,在談論這起事件時,必須謹慎區分「有人明確做了什麼」與「外界猜測某人可能做了什麼」,避免將結構性的問題簡化為對個別女性的道德審判。
薩默斯的「舊帳」與「新錯誤」
這起風波之所以在美國與國際輿論中激起特別強烈的反應,也與薩默斯本人的爭議歷史密不可分。
早在 2005 年,他在一次內部會議上談及女性在科學與工程領域代表性不足時,提到可能與「天賦分布差異」有關,該發言立刻引發大規模抗議與討論,被視為對女性能力的貶抑。其後,他對某些職場性騷擾懲處案例的態度,也曾被解讀為對「過度嚴厲處罰搭訕男性」的不滿。這些爭議,最終與其他因素一起,導致他於 2006 年卸下哈佛校長一職。
如今,他被揭發在明知愛潑斯坦曾因性犯罪入獄的前提下,仍長期維持往來,甚至把處理與女門生之間的情感與倫理界線這類高度敏感的議題拿出來向後者請教。這樣的選擇,讓外界很難僅以「交友不慎」形容,更被視為他對性別、權力與道德底線的整體態度的一種寫照。
事件曝光後,薩默斯承認與愛潑斯坦的關係是「重大的判斷錯誤」,表達「羞愧」,並宣布將「退居幕後一段時間」,暫停部分公共活動和承諾,以期重建信任。然而,就如許多觀察家指出的,這樣的道歉與退場,是否足以修復多年來塑造的公共形象,依舊存疑。
被照亮的,不只是個人私德
若只從獵奇角度看,這無非是一則「64 歲已婚前財長追求 36 歲華人女教授,還找性犯罪富豪當僚機」的醜聞。然而,真正令許多人在意的,是這起事件背後所折射出的幾層更深的現實。
首先,是學術與職場中權力結構與性別關係的老問題。導師與門生之間、資深學者與年輕學者之間,本就存在難以迴避的權力不對等。當一方把這樣的關係性帶入帶有情感或性意味的互動時,即便對方表面看似「同意」,其中是否存在隱性壓力、是否真正出自自由選擇,往往難以釐清。這起事件讓人再度反思:高校與研究機構是否應該建立更清楚的規範與防火牆,來處理帶有權力差距的師生與上下級關係。
其次,是愛潑斯坦網絡的「殘餘毒性」。每當新的檔案被解封,總會有新的名字被牽出來。不是所有人都直接涉入他的犯罪活動,但許多人以不同形式從他的錢、人脈與平台中獲益,或者維持著某種非正式的合作。這顯示,在一個高度集中的精英社交網絡中,道德界線往往並非堅不可摧,而是可以為了資源與關係而被默默調整。
再者,這起事件也被置於中美關係的大背景之下解讀。金刻羽既是中國高層金融官員之女,又是西方主流學術與金融機構的重要參與者,她與薩默斯之間的這段爭議性往來,自然被一些人賦予「地緣政治」的想像空間。有的說法試圖將其納入「滲透」或「色誘」的敘事,有的則指出這恰恰反映出西方白人男性精英對東方女性的長期性化凝視。儘管這些說法多有過度演繹之嫌,但它們本身已說明,當國與國之間的不信任加深時,個人層面的關係極易被轉化為政治符號。
最後,這件事也讓人看到一代「跨體制精英」的尷尬處境。像金刻羽這樣,同時在中國體制與西方體系中擁有資源與話語權的人物,本來被視為橋樑與接口;但在高度緊張的國際局勢與媒體環境中,他們也可能成為雙方輿論與政治壓力的匯聚點。一場她並未主動挑起、也未公開參與發聲的醜聞,就足以影響別人看待她的方式,侵蝕作為「專業中立者」多年累積的信任。
一面不乾淨的鏡子
從目前公開的資料來看,可以較為謹慎地說:
薩默斯在 2018 至 2019 年間,確實多次就自己追求一名華人女門生的問題,向愛潑斯坦尋求建議;種種跡象顯示,這名門生就是金刻羽。文件記錄清楚呈現的是薩默斯與愛潑斯坦之間的語言與態度,卻沒有呈現金刻羽本人在其中的選擇與立場。她的名字與形象,是被另外兩個人的對話書寫出來的。
對薩默斯而言,這是他漫長公共生涯中又一次沉重的道德與聲譽打擊;對金刻羽而言,這是一場自己幾乎無從主導的公眾審視;對旁觀者而言,這起事件提供的,則是一個窺視精英世界運作邏輯的機會——包括那些平日被包裝、被遮掩、不願被提及的面向。
愛潑斯坦檔案像一面「髒鏡子」:它並不提供整潔清晰的畫面,卻反映出一種難以否認的現實——
在權力高度集中的地方,人性的慾望、算計與軟弱,從來不會缺席,只不過,以往很少有機會,被攤開給公眾,看得這麼赤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