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view AI前沿】「這讓我毛骨悚然。」奧斯卡影后提名人艾蜜莉·布朗（Emily Blunt）在接受《綜藝》雜誌播客訪談時，用這句直白而尖銳的話語，為當前席捲創意產業的AI革命劃下了一道清晰的警戒線。她針對名為「蒂莉·諾伍德」（Tilly Norwood）的AI演員所發出的強烈抗議，不僅代表了好萊塢頂級明星對人工智慧威脅的深度憂慮，更成為了一場關於人類創造力存亡的產業保衛戰的開火信號。
艾蜜莉·布朗的憤怒：好萊塢明星的集體覺醒
艾蜜莉·布朗的「毛骨悚然」評論，迅速成為這場AI爭議中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聲音。作為《穿著Prada的惡魔》、《噤界》、《奧本海默》等經典影片的主演，布朗在業界擁有巨大的話語權。她的表態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頭，激起了層層漣漪，引發了好萊塢明星的連鎖反應。
與布朗站在同一戰線的，還有以《撲克臉》、《女子監獄》、《俄羅斯娃娃》等劇集聞名的女演員暨導演娜塔莎·萊昂（Natasha Lyonne）。她的反應更加激烈，直接呼籲對任何與AI演員合作的經紀公司進行聯合抵制，並形容此事「深深的誤導，且徹底令人不安」。萊昂目前正與「倫理AI」合作，製作一部由真人演員主演的劇情長片，她的立場顯示了業界對AI倫理問題的高度關注。
資深影后琥碧·戈柏（Whoopi Goldberg）也加入了反對的行列，這些來自不同世代、不同背景的明星們形成了罕見的統一戰線。這種從新生代到資深演員的多點共振，清晰地傳達了一個訊息：AI可以是工具，但絕不能越界成為「無授權、可複製的人類替身」。
美國演員工會——電視廣播藝術家聯盟（SAG-AFTRA）的官方聲明，為這些明星的個人抗議提供了組織化的支撐。工會明確指出，蒂莉「並非演員，而是一尊由電腦程式生成的人物，這程式是透過無數專業表演者的作品訓練而成」。更重要的是，工會提醒經紀公司與片廠，若將諾伍德納入專案，可能違背2023年罷工後所爭取的合約保障。這不僅是藝術層面的抗議，更是法律和勞動權益的捍衛。
「蒂莉·諾伍德」：觸動產業神經的虛擬挑戰者
引發這場風暴的「蒂莉·諾伍德」，是由荷蘭演員暨喜劇家艾琳·范德·維爾登（Eline Van der Velden）創造的完全虛擬角色。范德·維爾登將蒂莉塑造為一位擁有「鄰家女孩魅力」的棕髮少女，在社群媒體上分享著由AI生成的喜劇短劇、偽造的試鏡照，甚至被合成到知名脫口秀節目《葛蘭·諾頓秀》的星光熠熠沙發上。
最具挑釁性的是，范德·維爾登公開宣稱希望「蒂莉」成為「下一個史嘉蕾·喬韓森」，並聲稱已與多家人才經紀公司談合作。這種將AI演員直接推向主流商業市場的野心，無疑觸動了娛樂產業最敏感的神經——真人演員的不可替代性和獨特價值。
面對外界的強烈反彈，范德·維爾登試圖在蒂莉的Instagram頁面上澄清，聲稱此創作「並非取代人類，而是創意之作——一件藝術品」。她將創造蒂莉的過程比喻為「繪製角色、編寫劇本或塑造表演」，並主張此類創作應「視為獨立類型」來評判。然而，這種說法並未能平息業界的憂慮，因為當「藝術實驗」直接進入商業市場並威脅到真人演員的工作機會時，其性質就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時尚界的前車之鑑：AI模特的相對平靜與深層隱憂
值得注意的是，在「蒂莉·諾伍德」引發好萊塢震盪之前，AI虛擬人物早已在時尚界掀起波瀾，但其引起的爭議程度卻相對較低。這種差異為我們理解AI對不同創意產業的衝擊模式提供了重要參考。
早在2022年，《Cosmopolitan》雜誌就率先以生成式AI創作專題封面，作為行業的「技術宣言」。此後，《Vogue》、《Harper’s Bazaar》等國際頂級時尚刊物陸續刊登了由AI生成的虛擬模特照片。歐洲與拉美市場更是出現了高人氣的「AI網紅女孩」，她們不僅在社群平台積累了大量粉絲，更開始承接配飾、彩妝、快時尚等品牌合作，甚至登上雜誌封面。
對時尚品牌而言，AI模特的商業邏輯極具誘惑力：無需支付高額的模特酬勞、差旅費、攝影師、造型師、化妝師等費用，一次投資即可無限使用；AI模特可以無限次重拍，完美符合設計師和編輯的每一個細節要求，永不疲倦、不受檔期限制、可瞬間換場換季；從概念到最終圖像的生成速度遠超傳統拍攝流程，能夠快速響應市場趨勢和消費者需求。
然而，這種看似「效率至上」的變革，同樣對產業鏈造成了系統性衝擊。受影響的不僅是真人模特，還包括攝影師、造型師、化妝師、髮型師、燈光師、場務等整個拍攝團隊。AI技術不僅能生成模特本身，還能模擬打光、構圖，甚至生成服裝和配飾，這意味著一個完整的時尚大片理論上可以由AI獨立完成。
兩個產業反應差異的深層原因
時尚界和娛樂圈對AI虛擬人物的不同反應，揭示了各行業面對AI衝擊時的複雜性和特殊性。
在時尚界，AI模特的接受度相對較高，主要原因包括：首先，時尚攝影本身就高度依賴視覺技術和後期處理，AI生成與傳統修圖在本質上差異不大；其次，時尚品牌更關注產品展示效果和視覺衝擊力，對模特的個人故事和情感表達要求相對較低；第三，時尚界一直是新技術的早期採用者，對創新較為開放；最後，時尚產業的商業化程度更高，成本效益往往是決策的主要考量因素。
然而，娛樂產業的情況截然不同。演員的價值不僅在於外貌，更在於其獨特的人生經歷、情感深度和表演技巧。觀眾觀看影視作品時，往往尋求的是情感共鳴和人性的探索，這正是AI目前難以提供的。此外，演員工會在好萊塢擁有強大的影響力，2023年的編劇和演員大罷工正是圍繞AI保護條款展開，顯示了行業對這一問題的高度組織化應對能力。
更深層的問題在於，表演藝術被視為人類情感和生命體驗的直接表達，具有不可替代的精神價值。當AI試圖模仿這種表達時，它觸及的不僅是商業利益，更是藝術本質和人類尊嚴的核心。這正是艾蜜莉·布朗感到「毛骨悚然」的根本原因。
AI對各行業職業的廣泛衝擊模式
艾蜜莉·布朗等明星所代表的演藝圈抗議，實際上反映了AI對各行各業職業衝擊的一個縮影。這種衝擊模式正在其他領域複製和擴散。
在創意產業的其他領域，AI的滲透同樣全面。平面設計與插畫領域，AI繪圖工具如DALL-E、Midjourney等可以根據文字描述生成各種風格的圖像，對傳統插畫師和平面設計師構成挑戰。新聞與內容寫作方面，AI可以自動撰寫新聞稿、財務報告、產品描述等內容，許多媒體機構已開始利用AI輔助編輯或生成部分內容。音樂創作與音效設計領域，AI音樂生成器可以創作背景音樂、主題曲，甚至模仿特定作曲家的風格。
在知識密集型工作中，AI的衝擊同樣深刻。法律行業的AI在法律文件審閱、案例研究、合同分析方面效率遠超人類，律師的角色正從重複性工作轉向策略性、判斷性的高階任務。醫療保健領域的AI輔助診斷、藥物研發、手術機器人等技術正在改變醫療實踐。金融服務業的演算法交易、詐欺檢測、風險評估等已廣泛應用AI。教育領域的AI輔助教學、個性化學習路徑、智能評估系統正在改變教育模式。
在服務業與製造業，聊天機器人、虛擬客服、自動結賬系統、智能庫存管理、機器人導購、無人倉儲、自動駕駛貨車等技術，都在以不同方式重塑傳統的工作模式。
構建「後AI時代」的行業規範與保護機制
面對艾蜜莉·布朗等明星提出的合理擔憂，創意產業需要建立系統性的規範框架來平衡創新與權益保護。借鑑SAG-AFTRA的成功經驗，可以提出適用於創意產業的「五C原則」：
同意原則（Consent）：任何以真人影像、聲音、動作作為訓練或生成來源，都需取得明確、可追溯的同意。數位分身的使用範圍、時間、媒體與二次利用必須逐一列明，不得擅自擴大使用範圍。
補償原則（Compensation）：建立「集體授權—版稅分配」機制，讓演員、模特、攝影與造型等創作者在其資料被用於訓練或生成時，能獲得可計量的補償，而非一次性買斷。這種機制應該考慮到AI模型的長期使用價值和商業收益。
署名原則（Credit）：在可行範圍內，對AI工作流中被引用的創作貢獻給出標示，並建立內容溯源機制。這不僅是對原創者的尊重，也有助於維護創意產業的誠信體系。
邊界原則（Containment）：明確禁止未授權的臉部移植、聲紋複製、死者數位復現等高風險應用。對敏感題材或可能造成公眾誤導的AI影像實施更嚴格的審核和標示要求。
選擇原則（Choice）：讓觀眾、客戶與合作方有知情權與選擇權，包括清晰的「AI生成」或「人拍人演」標示。推動平台與媒體採用C2PA等內容憑證標準與可機器檢測的水印技術。
人機協同：創意產業的未來發展方向
艾蜜莉·布朗等明星的抗議並不意味著要完全拒絕AI技術，而是要求建立更公平、更可持續的發展模式。未來的創意產業不應該是人與AI的零和競爭，而應該是協同合作的共生關係。
在這種模式下，AI承擔重複性、技術性的基礎工作，人類專注於創意決策、情感表達、策略思考等高階任務。具體而言，可以讓AI負責快速試版、燈光與姿態探索，再交由攝影師與模特在實景完成最終表現；讓剪接師用AI做粗剪，但保留關鍵敘事節點的人類挑選；讓設計師利用AI快速生成多個方案，然後專注於精修和創意決策。
同時，AI時代也催生了新的職業機會：虛擬形象導演、數據授權經理、AI風險官、C2PA內容憑證工程師、AI動捕導演、提示工程師（Prompt Engineer）等新職種正在成為影視與時尚公司的人才需求。傳統創意工作者需要主動學習這些新技能，將AI視為創意工具的延伸，而非競爭威脅。
守護人類創造力的核心價值
艾蜜莉·布朗的「毛骨悚然」評論，實際上觸及了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在AI時代，人類創造力的獨特價值何在？當「完美」成為AI的標配時，人類的「不完美之美」可能反而更加珍貴。情感的波動、生命的體驗、創意的直覺、同理心的表達——這些看似「不完美」的特質，構成了藝術作品與觀眾之間情感連結的基礎，也是品牌與消費者建立長期關係的核心。
面對AI可能帶來的大規模職業轉換，社會需要探索新的保障機制。全民基本收入（UBI）、技能轉換培訓、創意工作者的集體保險等制度創新，都值得認真考慮。政府、企業和社會組織需要共同承擔責任，確保技術進步的紅利能夠公平分配。
AI的發展是全球性的，其影響也超越國界。各國政府、國際組織、科技公司和創意產業需要加強合作，共同制定AI應用的國際標準和倫理準則。只有建立全球性的規範框架，才能有效應對AI帶來的挑戰，確保技術發展符合人類的共同利益。
在變革中尋找人性的平衡點
艾蜜莉·布朗領銜的好萊塢明星抗議，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AI時代人類社會的焦慮與希望。她們所代表的不是對新技術的盲目抗拒，而是對人類創造力價值的堅持和守護。這場從時尚雜誌封面到好萊塢銀幕的AI革命，提醒我們技術的進步是不可阻擋的，但人類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引導技術走向，卻是我們可以選擇和塑造的。
當我們把同意、補償、署名、邊界、選擇這些原則落實到位，當我們建立起人機協同而非對立的工作模式，當我們重新定義創造力和情感連結的價值時，AI也許不再是奪走飯碗的對手，而會是讓創意產業回到「以人為本」初衷的助推器。
技術的列車不會倒退，關鍵在於我們是否願意為它鋪上護欄。艾蜜莉·布朗等明星的聲音提醒我們，在擁抱AI技術的同時，不能忘記守護人之為人的價值。這不僅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關於我們希望生活在什麼樣的未來社會的根本選擇。只有在創新與人性之間找到平衡點，我們才能確保科技發展最終服務於人類的福祉，而非反噬人類的價值。
延伸閱讀：AI模特兒首登《Vogue》掀時尚界爭議：創新突破還是搶走真人飯碗？
本文封面圖片來源：Joella Marano / Wikimedia Commons (CC BY 2.0) 完整授權資訊：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2.0/